平凡的青春

中秋假期，我参与了在体育馆举办的「放飞梦想青春歌会」，最近刚在电视上播出。美其名曰「参与」，其实就是当个观众，拉拉歌，挥舞一下国旗、荧光棒之类的。那天像­我这样的观众据说有两千多人，所有人一同摇起荧­光棒，场面还是相当壮观的。

我自认为是个挺「耐受」的人，不喜欢抱怨自己的处境，也不习惯像同学那样认为无聊就跑掉。观众的人选在军训时就决定好了，不走方阵的就是观众，要每天下午训练唱歌和做动作。中途当然跑了不少，不过也有自愿加入的，反正不愁坐不满体育馆。当时我说服自己：当一当观众，可以顺便学学唱歌，还可以亲眼见见这种大型节目是怎么录制的——即使我们是在空调房里训练，军训时可以少晒些太阳，但浪费时间的感觉毕竟不好。

不过，事实证明，学唱歌的想法很不切实际。导演组的确请了浙江广电的很多歌手和主持人为我们培训。我们唱了一遍《红旗飘飘》，歌手点评：「我觉得你们唱得有些……」旁边站着的导演打断歌手，两人耳语片刻，然后导演说：「你们的任务，就是吼得越响越好，气势越足越好！至于唱得好不好，不是你们的事，是我们的事！听懂了吗？」当然听懂了。这提高了我的觉悟：参加这种集体活动，个人的收获就别计较了，那太不重要。好在目睹节目录制的愿望没有落空，且一直让我记忆犹新。

我们中秋假期的最后一天整天都被安排满了：上午复习动作，过一遍流程；下午是带录制的联排；晚上是正式录制。每个观众事前都拿到了一件 T­ 恤和一包道具：五星红旗、荧光棒、红玫瑰、向日葵，不一而足，而且事后没有回收，直接白送。导演对组织群体活动很有经验，时而搞搞怪，时而讲讲笑话，还叫导播切不合要求的同学的镜头，一场子人就很服帖了。导演的要求很简单：身子坐正，唱出声音，笑得灿烂。他好像特别爱用「逻辑」说明问­题，比如为什么唱完了歌要自己给自己鼓掌。不过到­底为什么，我并没有记住。中途休息时他介绍说，这个歌会有一系列，在各大高校举办，不过我们这儿­的舞台造价是最贵的。「为什么？因为浙江是改革开放的先行地，是＊＊＊＊＊＊＊＊＊＊＊＊＊＊＊＊的重要萌发地！」

导演的话很有逻辑，我却好像发现了另外一些不合事实的地方。歌会的先导片说，来自全国各大高校的两百余名学生代表组成「文艺轻­骑兵」，乘坐中国高铁，一路踏歌而行，最终来到我们­的体育馆。而体育馆中坐着的，是代表东西南北、长三角地区和艺术高校等学生的方阵，大家会聚起来，一起拉歌、看表演。然而，学校里并没有招待天南地北来客的迹象，我却在舞台上的「文艺轻骑兵」中看到了自己的同学。此外，实际上体育馆中全是本校的学生，而且在军训时就确定好了人选——这点我还是很确信的。至于我们有没有资格代表各大高校的同学，我应该没资格评论。不过一件堂堂正正的事，为何要搞得如此存疑？我想是为了节约经费，也为「文艺轻骑兵」们节约时间吧。

晚上的正式演出，舞台效果果然很震撼。虽说我作为观众，得做些冒傻气的动作，但台上的一些歌也很冒傻气（例如凤凰传奇的一首），反­倒增添不少趣味。不过更有意思的，是揣摩各个歌手的表演。据说国内的晚会假唱成风，这个晚­会又如何呢？我坐的是前排，全力观察，奈何功力不够，无法直接判断，只能寻觅蛛丝马迹。好多歌手蹦蹦跳跳，气息依旧沉稳，是可疑对象。还有的彩排时走音，让我产生信任，然而正式演出时也走音，而且位置相同，不知道是否只是巧合。现场被我直接确定的只有两组：一组是二重唱，彩排时一人未到，另一人竟然唱出了两个声部，必定为假；另一组是压轴节目，张明敏的《我的中国心》。张明敏先生在过门处说了几句话（只有他一人这样做），口型也对得上，而且还改动了一处歌词。这­样作假难度太大，因此必定为真。

一开始，一边怀着傻傻的感觉一边判断假唱，我还看得很高兴。节目中途介绍了两位英雄的事迹：一位是硕士毕业留守乡村，因山洪爆发殉职的村官黄文秀；还有一位是遭遇地雷，为保全战友负伤，失去双­手和双眼的排雷战士杜富国。节目组竟然把杜富国请­到了现场。导演组嘱咐我们，在他上台时，一定要报以最热烈的掌声，让失明的他感受到我们的热情。这是可以理解并且值得配合的。一首歌唱完，大屏幕缓缓拉开，杜富国在全场掌声中走了出来，戴着墨镜，一个男子搀扶着他。彩排时我们知道，那是杜富国的父亲。当时主持人还和他简单地问了好，但没让他说话，只是和杜富国交流。他父亲就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，盯着前方的地面。问答彩排结束，他父亲用手托着他的身侧，想带他下台；然而这时全场掌声雷动，杜富国停下来，用残肢敬了个「最美军礼」。他父亲不好放手，就这样站在后面托着他的腰。

晚上正式演出时，流程大致相同，只是主持人一开始没有介绍他父亲。所有问题过完后，主持人突然杀了个回­马枪，隆重介绍：「这位是杜富国的父亲，杜俊！让我们向英雄的父亲致敬！」我以为主持人要把话筒递给杜俊，然而没有。这时主持人转而介绍我们学校的党委副书记，说他有话想说。副书­记上来，先认了老乡——我们学校抗战时迁到贵州遵义湄潭，杜富国是湄潭人。他慷慨激昂，最后面对杜富国的父­亲：「您的孩子，是人民的孩子、共和国的孩子，……是大家的孩子，是共和国的英雄，是我们中国大学生心目中的英雄！他为中华民族复兴道路排除险阻的事业，将由在座的中国大学生继续干下去！」全场掌声经久­不息。他给杜富国父子鞠躬，他父亲说不了话，只有还躬。等副书记发言完毕，掌声中，我看见他继续盯着前方的地面，脸上没有表情。

我不知富国父亲的想法，但不知怎的，此刻我的心中竟然冒起一种实在的罪恶感，觉得椅子发烫，即便后面的歌再冒傻气，也笑不起来了。